杜桐七

【杜桐七】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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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文/杜桐七

 

 

女孩儿的眼睛是纯粹的蓝，让人想起在地球水资源还未枯竭的时候，清澈阳光下粼粼的大海，充满生机与活力，一看就觉得富有希望——但这是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不仅没有成片连绵的海洋，女孩儿的双眼也失去了以往的神采飞扬，只是一片死寂。

她被迫穿上了纯白无暇的长裙，一步步走上了高台，抬头仰望着蒙上灰翳的天空，一言不发。底下的人们安安静静，不复以往的沸反盈天。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女孩儿，羸弱，却又象征着“神的使者”的女孩儿，能带给他们想要的一切。

不论是降水，是食物，还是金钱，还是荣誉。

女孩儿举起了双臂，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一般，缓慢而又凝重。

她张开嘴，无声地祈祷着。

神啊——

如果您愿意原谅我，那么就请收回这个能力吧——

 

1

西莉是在十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拥有预言的能力的。

当时已经整整六个月没有下雨了。高温而且干燥。空气中充斥着令人躁动不安的因素。西莉听到父母说周边的几个分区出现了因缺水而引起的暴动，最近这些时候不安全，但是他们无处可去，毕竟他们没有能进入自然区的资格证。

彼时地球上的资源全都趋于枯竭。有些资源，例如水，已经几近消失殆尽了。因此为了保护仅有的水资源，世界政府在以那些湖泊河流为中心的地区划分了名为“自然区”的地段，并架起了高科技屏障来抵御恶劣天气。这样，在自然区内就会有适宜的气候、充足的水源、可口的食物。

可想而知，能住在自然区内的人，非富即贵。

那么剩下的那些平民，只能住在自然区的周边、却永远——除非有一天蒙受召见或是突发横财，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自然区一步。并且以离自然区的远近，又在贫民间划分了三六九等，最近的是近自然区，最远的是非自然区。

西莉一家，住在不上不下的中间，间自然区。不上不下的好处是，世界政府的政策有时会照顾到这里，来点儿食物派发人工降雨什么的。但是坏处就是，只是有时。更多时候，水源是从几十米深的地洞里带上来的，水质浑浊，还泛着一股酸味。

而食物，则稍微不那么艰苦一些。因为水源稀缺，地表犹如鱼鳞般寸寸龟裂，能存活下来的全是耐旱的肉质茎植物，这些植物一般就是食物了。至于肉类，想都不要想了，那是只有自然区的贵人富人们才能享用的。

但是也不是没有。西莉听弟弟赫尔说起，他的一位朋友家的小孩子因为饥饿死掉了，正巧邻居家也有一个孩子死掉了，于是两家人偷偷摸摸地煮掉了两个才离开人世不久的孩子，作为食物。因为当时门窗并没有紧闭，于是炖肉的香气散了出去，最后两个孩子是被那一整个分区的人们吃掉的。

十岁的西莉听到这个消息后简直是不可置信：“那可是两个孩子……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吧？”赫尔面无表情地连根拔起一株肉质茎植物，由于用力过猛，茎部被他生生掰断了，流出了为数不多但是还能算得上是解渴利器的汁液。

“那又有什么关系？”赫尔将植物丢给西莉，由西莉放入能起到暂时的保鲜作用的容器内，他漫不经心，赤脚走在地上，又拔起一株植物，“如果我们两个死了的话，大概也会被当做整个分区的食物吃掉的。所以……”

要好好活下去。作为一个人类，而不是食物。

赫尔转身把植物丢给西莉，但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落在土地上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发现西莉并没有注意到赫尔丢给她的食物，而是握紧了挂在胸前的吊坠。那是故去的奶奶留给她的礼物，说是能美梦成真的小玩意儿。

“只要小西莉诚心许愿，神一定会看在西莉这么可爱的份上答应西莉的哦。”

奶奶是这么说的。虽然西莉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她还是愿意去相信。这时她察觉到了赫尔的恼火，但是有更重要的东西等待她去发现。她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个天太过灰暗了，黑压压一片，乌云从远处的天边翻滚而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潮湿气息——

要降雨了！

西莉惊呼一声，赫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禁呆住了。真的是要下雨了，他可以看见云层间忽隐忽现的闪电。赫尔赶紧拉起西莉往家的方向飞快跑去，一路上大喊大叫:“要下雨了！快出来接雨啊！”

起初还有人不相信，觉得是两个顽皮的孩子开大家的玩笑，正想拎起来训斥一顿，一路上一直沉默的西莉开口说道:“如果您不赶紧搬出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的话，再过十五分钟这场雨就会消失殆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句话绝对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说出来的。那人怔怔着松开手，面对着西莉脏乱但满是真挚严肃的脸，以及那双该死的，一看见就让人想起水的蓝色眼睛，鬼使神差地转身回家搬东西去了。

“还不快跑回家！”西莉扭头拉起赫尔，大声说着，“还有五分钟大雨就来了！如果不及时赶到家的话我们会浪费能让全家人使用起码一周的水的！”

赫尔愣住了，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将手中采集植物的工具全塞到了西莉的手里，弯腰背起了这个比他瘦弱的姐姐。

因为赫尔是弟弟，是以后要为全家人做工挣钱的男孩子，所以他的伙食一贯比西莉好上许多。所以，他能一把背起西莉，在五分钟内飞奔到离此处十几里远的家中。

几乎是到家的瞬间，大雨倾盆。

在搬空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后，赫尔忽然发现西莉坐在房屋角落里，紧握着什么念念有词。他凑过去听了，发现是西莉在感谢神灵倾听了她的愿望，愿意给大家带来珍贵的水。

真是傻。这个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赫尔撇撇嘴，怎么可能会有神明嘛。他忍不住去逗弄西莉，抓着她的手腕，语气恶劣地说:“既然神明给我们带来了水，可是我们还缺少食物啊。不如西莉你让那根本不存在的神，给我们一些肉吧？”

西莉愣住了，面色有些泛白，她嗫喏着嘴唇，却没有说出一句话。赫尔无趣地走开了。等到大雨降完——的确是下了十分钟，而且大雨是瞬间结束的，刹那间乌云散尽，放出猛烈却没有那么炽热的阳光来。

西莉走到正在帮父母搬罐子的赫尔身边，有些犹豫的样子。赫尔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因此他对流露出这副模样的西莉感到疑惑。在下定了决心后，西莉趁父母不注意，凑到赫尔耳朵边，飞快而又小声说:“一个月后会有一位商人路经这里，带着珍贵的资源，但是他会因为缺水昏倒在路边。只要我们照顾好他，就能得到肉食。”

说完这些，西莉纯蓝的眼睛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更多的是不安。赫尔张了张嘴，嘴角的弧度微妙而讽刺，说:“这不可能。”

 

2

是的，这不可能。

即使赫尔此时深一脚浅一脚地与西莉一起拖着这个因为缺水而昏迷的成年男人，他还是不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就在他们日常去采集植物的路上，有一个男人牵着一头背着包裹的双峰骆驼，突然就栽倒在了地上，口中不停喃喃着水，还有水。西莉当机立断地将植物的汁液挤到他的口中，男人的意识还是很昏沉，但是好歹能勉强拖着步子和西莉赫尔走到他们家中了。

父亲明显不愿意将水给这个陌生人，男人比划了一下，做了个口型，父亲忽然就改变主意了。他给了那个男人很多水，甚至让赫尔用那些水来给男人进行清洁。

最后这个自称是名为霍华德的男人在家中逗留了两天，用掉了本来能用两周甚至可能三周的水，现如今坐在桌边与父亲交谈甚欢，母亲则在旁边端茶送水。西莉和赫尔蹲在门口研磨采摘的植物。

赫尔问:“西莉，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男人会倒在路边？还是因为缺水引起的昏迷？”

“我不知道。”西莉低垂着眼，语气迟疑，手上动作依然麻利，“但是我有一种预感，感觉就是这个人会在这个时候倒在这里。而我们正好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于是我们就救了他。因此，他会用一批食物来报答我们的照顾。而且不出意外，就是你心心念念着的肉食。”

赫尔沉默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西莉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赫尔不同她说话，她就会一直沉寂着做事。

当然，其实西莉撒了谎。心心念念着肉类的不止是赫尔，还有她。距离上一次吃肉大概有好几年了吧？那个时候西莉才一丁点大，个子娇小，身材细瘦，站在大人脚边活像只营养不良的小动物。哦对了，上一次吃肉，就是因为家里一只养了很久的狗被不知名的人杀死了，砍去了健硕的四肢，所以才迫不得已吃了一顿肉的。

父母是不是迫不得已西莉不知道，反正她是。但是那一次的肉实在是太美味了，导致即便记忆久远了，她仍然能从回忆里分离出当时烤肉的香气来，甚至还有烤肉吃在嘴里时舌尖感受到的触感，美妙而无法言说。

过了好久男人从房子里出来，从骆驼上取下一个白色袋子裹着的东西，交给父亲。父亲的激动溢于言表，他的双手都在颤抖，额角甚至聚集起了细密的汗珠。西莉闻出了空气里的那丝肉类的鲜味，情不自禁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男人将目光放在了西莉身上，他走过来，蹲下身，友好地在西莉脑袋上摸了摸。他笑得温和有礼，让人心生亲近之感。随后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手链，是一条串着木珠的链子，郑重其事地给西莉套上了。“小姑娘，这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救回了我。”男人微笑着说，边阻止了西莉想要把手链摘下的举动，“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西莉。”西莉怯懦地说，她虽然对男人挺有好感的，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发自内心地去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

“噢西莉，这真是一个好名字。”男人笑了笑，拍了拍西莉和赫尔的肩膀，“那么，后会有期。”

这时赫尔凑到西莉耳边，问她：“你能知道这个男人日后会怎么样么？”他开始意识到了西莉可能拥有一些常人无法拥有的能力，或者称为是神的馈赠——预言，对没错，西莉拥有的就是预言的能力！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大雨能下多久时间、怎么会知道男人会出现？赫尔信誓旦旦地想着，目光有些热切。

西莉犹豫着，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霍华德先生以后会成为我们这里自然区的领袖，是能为大家带来食物与水的人。他将是——自然区的区长！”

西莉的声音越说越响亮，到最后竟有了些气宇轩昂的威严来，仿佛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吟诵古老庄严的篇章。

从她口中吐出的，将不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预言，是对未来的预见！

霍华德听到了她说的话，很是惊讶地回过头来，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锐利，旋即他笑了：“西莉可真是一个富有幽默感的孩子。我的确是在竞争区长的位置，但是亲爱的西莉，你怎么能确保我日后一定是区长呢？”

被问到这个的问题的西莉下意识抚摸着手链上的木珠，良久她才说：“先生，这是我的一种预感。就如我有预感，我和赫尔将会在路边遇见您一样，这是一种预感。”

“或者把它当做预言，怎么样？”霍华德笑了，他并没有把西莉说的话放在心上，但是她说话的时候的气势在他脑中留下了印象，“好了亲爱的西莉，我要离开了。希望如你所说的，我能成为下一任区长——但是要是没有呢？如果区长不是我呢？”

西莉认真地说：“不，先生，你就是下一任区长。”

霍华德笑着离开了。西莉低头继续研磨植物，突然感觉到了周身气氛的不对，她一抬头，发现父母看她的目光很是复杂。里面的许多情绪西莉分辨不出来，但是她知道一个人畏惧的时候眼神是怎么样的。父母此时的眼神中就含着畏惧。

赫尔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父母。父亲激动地想要去抓住西莉的肩膀，但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一样，最后手掌悬在了肩膀上方。他说：“西莉，我亲爱的西莉，告诉我，我们家什么时候能进入自然区？或者，或者降低点儿标准，什么时候我们家才能摆脱现在这种鬼情况？”

“对不起，父亲，我不知道。”西莉眼里流露出迷茫。父亲正要发作，母亲将他拉开了，上前抚摸着西莉的脸庞，她问：“亲爱的，你不必这样，你就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我们家的资源能不再像如今一样匮乏就好了。来，说吧，不必担心。”

沉默了一会儿，西莉说：“如果想要资源充足，那就得接近自然区。在五年以后，家里会因为拥有重大功勋而进入自然区生活。”她张开双臂，像一个戏剧演员在巨大的舞台上说出台词一般，声音铿锵有力，“到那时赫尔会成为自然区有名的将领！他将是领导人民的将军！”

说完这句话的西莉晃了晃身体，母亲赶紧搂住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好的谢谢你，西莉，我们会记住的。赫尔会成为将军，我们会成为自然区的贵人。”

但是母亲并没有询问西莉日后会如何。而西莉，根本没有想过日后会如何。

 

3

日后很快就到了。

五年后，除了自然区以外的区域都在供奉一位神女——或者说是神的使者。那就是西莉，能用预言为大家带来食物和水的女孩儿。人们画了西莉的画像，为西莉家中送去源源不断的资源，以祈求西莉万无一失的美好的预言。

是的，美好的预言。西莉的预言永远是有利于正面的、吉利的。她说什么时候降雨，人们就会准备好容器盛水，她说什么时候有食物，人们就会准备好西莉将食物分配给大家。

她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神。虽然这位神身材瘦弱，并且一直维持着十岁女孩儿的模样。大家都说：“这是因为收到了神谕，作为神明的代言者，所以她才会永葆青春，这可真是棒啊！你瞧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那是多么的漂亮啊！”然后再不断为西莉准备她“需要”的一切。

但是渐渐也有人说长不大的西莉是恶魔，是魔鬼。作为一个人类她不可能会受到神明的眷顾——就算拥有了神的祝福，为什么只有她一人拥有预言的能力，地区内为什么没有出现第二个西莉？

有人质疑着，于是因此在西莉周游各区来预言的时候，他们冲西莉投掷着石块、垃圾，并且大声诅咒她：“去死吧魔鬼！你就是恶魔！侮辱了神明的你死了是一定会下地狱的！”

西莉并没有理会这些恶毒的话语。在那些激愤的人眼里她亵渎了神明，作为代言者，怎么能因为自身的利益而轻易将神谕告诉别人呢？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可是，在西莉告诉那些人他们日后会飞黄腾达后，这些人的脸色迅速转变着，然后无一例外地跪下，匍匐在西莉的脚边祈求她的原谅：“对不起神女！是我们的过错！请伟大而圣洁的您原谅卑微无知的我们吧！”

西莉漠然地经过他们，洁白的裙摆拖在地上染上了尘土她也不去理会。母亲慌张地跑过来，小声说着：“西莉！作为神女你不应该这么傲慢！否则你会失去人民的信仰的！作为神女你应该大方优雅，而不是这么冷漠！”

“可是母亲，如果我热情的话，父亲和您不就得不到您想要的了吗？”西莉悲哀地看着她。在外流传的神女西莉需要的东西，其实都是父母想要的，不论是食物还是金钱。

西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她还没有想清楚。如果她想清楚了，父母应该不会借她的名头去敛财了吧？她低垂着眼，没有再去听母亲的唠叨。

这时有汽车的声音逼近。那是一辆漆黑光亮的加长轿车，有人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打开了后座的门，从门内走出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的模样很眼熟，眼角的笑意还是那么亲切温和，只是眼底是全然的犀利。那是霍华德。他在三年前如愿以偿成为了这一带自然区的区长，正如西莉所说。

“亲爱的西莉，好久不见。”霍华德微微弯腰与她握手。他看见了西莉手腕上，他送的那串手链，目光微微一紧。

“区长先生。”西莉不卑不亢，但是没有像别人那样对着他微笑，“请问您这次来找我是为了我成为神女的事情吗？”

霍华德拉着她上了轿车，并示意西莉的母亲只能待在外面。他温和有礼地说：“是的，西莉。正如你的预言，我是来找你的。你可知道作为神女的你，在自然区内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吗？”

西莉低着眼，细长的刘海垂下，遮住她大半的眼睛。她说：“是的，自然区的人们不相信我是神女，不相信我能预言。”其实到如今，就连西莉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拥有了预言的能力。而且她也一直很迷惑，为什么她突然拥有了这种能力，毫无征兆。

“所以西莉，你愿意和我一起进入自然区吗？我相信你拥有预言的能力，当初就是你告诉我我能成为自然区的区长。”霍华德大笑着，“你看！现在我坐拥自然区！我想要金钱就能有金钱，我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可是这还不够！”他握住西莉的手，热切而充满期待，“告诉我！西莉！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成为世界政府的首脑？什么时候！”

霍华德绝不会知道他这副样子有多么狰狞可怖，满脸都是欲望，西莉被他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可是霍华德是成人，而西莉虽然已经十五岁，但她依旧是小孩子的模样。

“你说啊！告诉我！什么时候！”霍华德手上的力气加重，西莉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她大叫着：“不会的！你不会成为首脑！因为不久以后会爆发战争！世界将会被重新规划！再也没有自然区！再也没有世界政府！”

一切陡然沉寂下来。霍华德松开手，眉目间全是阴鸷，随后又迅速收敛。他笑了笑：“没有世界政府吗？”他逼近西莉，笑得无害，可是语调里全是狠毒，“西莉，我亲爱的西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

西莉一怔。她有些颤抖，嘴微微张开，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如今的政府会在不久之后覆亡，你这样会引起人民的不满的。”霍华德视线微微向下，瞧见了那串手链，于是将原本恶毒的语句吞回肚中，用了稍微温和的修辞，“你会被关押，会被折磨，最后会被处死。”

西莉摇头，有些不可置信：“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没人会相信的。”霍华德说，“在自然区的人们眼里，世界政府就是一切。凭你这样无根无据的预言，他们是不会相信的。所以，和我去自然区，证明你是神女，你是神的使者，是能为大家预言的西莉！”

 

4

西莉在自然区最初的礼遇是被关押在监狱里。作为扰乱社会治安的罪犯，本应该连同父母弟弟一起被收监，但是霍华德开恩，让另外三位住在自然区受到类似于监禁的待遇。

“只要你能证明你是神女，你就能离开监狱。”霍华德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只要预言出我成为世界政府首脑，我就会放你出去。”

每天霍华德都会来一次，都会告诉西莉这番话。但是西莉永远只有一个回答：“不，你不会成为世界政府首脑的。世界政府将会在不久之后解体。”
到了后来霍华德每周来一次，可西莉依旧只有这一个回答。他一气之下断了监狱里西莉的补给，每日只有简单的蔬菜和水，到了后来，连蔬菜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一位穿着很是富贵的男人走过来，笑容就如五年前的霍华德一样，温和亲切。他命人打开了监狱的门，让人搀扶着西莉走出来，他弯腰，牵起西莉的手，一步步走出监狱，到了阳光丰沛的室外。西莉的强烈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耳朵不知为什么也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但是男人的最后一句，她听见了：“来，亲爱的西莉，和大家说说，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西莉的视力渐渐恢复，她看见了监狱周围是大批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端正严肃得很。原本喧闹的人群因为男人这些话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牢牢吸在瘦弱不堪的西莉身上。西莉没有明白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愣愣地看着人群不知道说什么。

“西莉，用你的预言告诉我们，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男人问她。西莉迷茫地眨了眼，随后话语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十周后！十周后将会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世界上至少二十个区会产生暴动！”

众人哗然。男人继续问：“西莉，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会发生的？”

“一个小时后，自然区外将会降雨。是自然降水，不是人工导致。”西莉说。

男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冰冷没有温度。他命人将西莉带走，西莉被安置在了离监狱极近的一处屋内。一个小时后，西莉被人带出去，她踉踉跄跄地被推上高台，茫然无措地看着底下的人们。那些人的眼神，就如当初匍匐在她脚边的人一样，目光热切炽烈，底下却又是无尽的恐惧。

她说的话是真的，自然区外真的降水了。于是这些人相信了西莉是神女，是神的使者，拥有不可思议的预言的能力。因此她被安置在自然区中心最富饶的地带，与父母弟弟同住在一起，每天有享用不尽的食物，但是也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求见西莉，想要得到西莉的预言。

西莉的身体条件越来越差，不光是因为每天预言耗尽了她大量体力，还因为她在这儿根本得不到基本的食物保障。父母只会将堪堪够她有一些饱意的食物给她，不会给她过多，理由是如果西莉吃得太多的话，会没有精力预言。

可笑！

但是西莉什么都做不了。她麻木地发出一个又一个预言，再获得一次又一次恭敬热烈的供奉，眼里渐渐失去了以往的光彩。那纯蓝的双眼仿若死寂的海洋一般，毫无波澜。

“西莉。”晚上的时候，已经长成高大俊秀的青年的赫尔轻轻伏在她的膝上，喊着她的名字，这是难得的姐弟俩能共处的时候，“明日我要去参战了，代表暴民们参加战斗，而不是代表自然区。所以之后那些人可能会为难你，你要照顾好自己。至于父母，”赫尔露出一个苦笑，全是自责，“西莉，我很抱歉，当初我不该告诉父母你拥有这个能力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回到过去，冲着那个时候的我脸上狠狠来一拳。”

西莉沉默着抚摸他的头，眼神毫无焦距，似乎是在放空，并没有听进赫尔的一句话。赫尔说：“西莉，你一定很恨我吧？如果那个时候……”

“不，赫尔，我从未恨过你。”西莉开口了，声音失去了以往作为女孩时的清脆伶俐，而是沉涩暗哑，“我们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所以不存在任何如果的假设。”她略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说什么，“作为神女西莉，我能预言出你将因此成为将军，并且最后的胜利不属于自然区。作为你的姐姐西莉，我能说的，仅仅是祝你不死在战场上。”

赫尔的眼里掉下大滴大滴的泪水，他紧紧抱住瘦小的西莉，像只小兽一般低低地哭号着。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是没有办法改过了。如果不是他当初为了邀功和父母说了西莉神奇的能力，现在他们虽然还住在间自然区，但是一定会比现在安宁。

西莉缓缓抚摸着赫尔的头，她没有什么表情。

因为她现在根本就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

 

5

作为神女，在士兵们出征前她需要登台祝祷，预言出战争的胜利。西莉按照父母安排好的那样在高台上缓缓起舞，只不过动作僵硬稚嫩，毫无美感。最后西莉缓步下台，走到一位士兵前，拉起他的一只手，说出预言：“你们将会胜利。在一年的战争后世界将会重新和平，而你们就是带来胜利的人！你们将是英雄！将被刻在纪念碑上供后人瞻仰！”

一时所有士兵群情激昂，除了被西莉拉住手的那位。那是赫尔。他以及他带领的那个部队全是从自然区以外的地方征集的平民，而接下来他们可能将会与自己曾经的玩伴作战。

他们是这场战争里极其不安稳的因素。

最后也将是他们决定战争女神胜利的天平倾倒在何方。

赫尔低头看着西莉，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仿佛用劲揉捏就会碎裂。西莉抬起头，似乎是要给他一个微笑，可是最后却失败了，她的眼睛里是巨大的悲哀，好像是在悲伤自己不能给予赫尔一个轻松的微笑。赫尔有些不明白，他想要出声询问，但是不能。

西莉慢慢地离开了。她回到了那所空荡荡的豪宅里，在战争结束前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给人做预言的工作。渐渐的，每日的供给开始减少，已经习惯了豪奢的父母冲着仆人大发雷霆，却注意着避开西莉。先前将西莉带出监狱的男人，西泽尔，告诉他们这是因为战争所致，日后物资要实行配给制。

临行前，西泽尔单独见了西莉一面。西莉在从监狱出来后不久就明白了西泽尔是继任霍华德的新区长，也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样温顺。就像霍华德。西泽尔蹲在坐在椅子上的西莉身前，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淡然，语调却含着些许疯狂：“西莉，你当初不是预言我们将会取得胜利吗？”

“是的，我们将会取得胜利。”只是不是在自然区的我们。西莉的声音平淡而没有起伏。西泽尔沉默良久，突然发现西莉的双眼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活力，内心有一丝遗憾。他说：“亲爱的，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是你的双眼，当初你的眼睛是多么富有生机，可是如今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已经毫无生机了。”

西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这就是她的行动开始迟缓的原因。她已经濒临失明了。

“我的妹妹曾经也有这样一双干净澄澈的蓝眼睛，只是现在她的双眼已经被荣华富贵蒙蔽了。”西泽尔叹了气，“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如果你的双眼还是以往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在这个时候放你离开。”

西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不可能。就算我的双眼还是那样，你也不会放我离开的。因为我是神女，而你是区长。”

西泽尔沉默了。过了会儿他说：“那你是否明白，假如自然区被攻破，你的下场会如何？”西莉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一是被人们杀死，二是继续作为神女，继续预言。西莉，你选择哪一个？”

西莉还是没有回答。西泽尔摇摇头，离开了。

 

6

自然区被攻破了。

西泽尔第一时间安置好了他的妹妹，而后他拔出了枪，迅速赶往不远处的西莉家中。

此时的西莉，双目失明，耳朵还有微弱的听力，她听到了枪声，茫然地扶着墙站起。她大声询问着发生了什么，然后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自己。“西泽尔先生？”西莉侧头倾听着，有些不确定，“是你吗？”

还散发着微微硝烟气息的枪口抵住了她的额头，随后是西泽尔怒火冲冲的声音：“自然区被攻破了！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不！我怎么会相信你！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西泽尔抬起另一只手掐住了西莉细弱的勃颈，他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毫无情绪，突然心一疼。西泽尔低声说着：“你是个骗子，你怎么会拥有预言的能力呢？你是个骗子……不可能，神是不会原谅你的！”

他发疯一般用力掐着西莉，而西莉根本不打算挣扎。就在这时有人狠狠踹在了西泽尔身上，口中嘶吼着：“你这个混蛋！”

那是浑身血污的赫尔。他将西泽尔抵在地上，拳头招呼在他身上，丝毫不留情面。而且，他们之间根本毫无情谊。西莉咳嗽了一会儿，才说道：“赫尔，住手。你们已经胜利了，还是减少屠杀吧。”

是的，他们已经胜利了，世界政府已经解体了。身为起义军的将军，赫尔被推举为新的世界联盟的首领。他听见了西莉的话，松开了手。他说：“好，西莉。”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西莉突然问他。赫尔一愣，眼中有一丝诧异，随即明白了，对啊，西莉是神女，她是拥有语言能力的神女啊。

 

细瘦的神女被迫穿上了纯白无暇的长裙，一步步走上了高台，抬头仰望着蒙上灰翳的天空，一言不发。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孩儿举起了双臂，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一般，缓慢而又凝重。

她张开嘴，无声地祈祷着。

神啊——

如果您愿意原谅我，那么就请收回这个能力吧——

不是预言，而是祈愿。

窥伺他人心中最浓烈的愿望，而后用自己来为他人实现。

这个能力太过强大了——她不想要了。

请收回吧！

 

8

西莉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赫尔与她一起采摘植物，将植物递给她的时候，赫尔说：“西莉，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将军，能征服世界，然后让所有人过上安稳和谐的生活。每个人都拥有食物和水。”

西莉当时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想做将军，我愿意倾尽全力实现你的愿望，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

这是真的。